大恩与大仇之间,从来不分明。
凭他现在的实力,足以冲上苍穹山杀个山河变色——可洛冰河不敢。他怕有一天沈清秋醒过来,瞥见故园飘摇、支离破碎会更恨他。
师尊……也在。
最最温柔是他,最最无情也是他。
……这块冷硬的雪曾经只为洛冰河而化:千般爱护万般迁就,俨然是捧作掌中宝、视为眼中玉。最开始洛冰河也担忧害怕,只怨自己一厢情愿。而后逐渐越陷越深,也敢大着胆子同沈清秋油嘴滑舌,想看他冰雪融化的氤氲笑靥。即便自己狼爪子已经伸得这么长,师尊仍是温柔唤他:“冰河。”
就是这一句话,每每把洛冰河从午夜梦回中唤醒。
沈清秋修的是修雅剑,本质却为无情道。
幻境中的沈清秋眉目柔和,注视着练剑的“洛冰河”,时不时称赞道:“不错。”小洛冰河神色发亮:“师尊,真的吗?”他忍不住挠了挠头,“弟子太高兴了……师尊想吃什么,姜丝葱花粥可好?”
像是感受到洛冰河情绪震荡,梦境缓缓变了。
一如往昔的温柔,明灯如昼都变成沈清秋的陪衬。可他更显得单薄,仿佛猎猎夜风中飞舞的一张纸片。欲乘风归去。
沈清秋仍是好脾气:“叫也叫了,要甚东西?不要就算了。”
“那好,回去吧。”
人就是这样,即便被现实打击的心灰意冷,可只要有心上人送来的一点安慰。立马就会变得毫无芥蒂,一往无前……哪怕明知是假的。
绮丽的美梦固然旖旎,可铁血与惩罚才是洛冰河想要的归宿。
须臾,洛冰河熟悉的尸山血海、人间炼狱终于再次出现。
洛冰河伸出手,似乎想要轻柔地抚摸曾经的自己,回顾那一段幸福的岁月与时光。
黑色袍子沾不上血,三尺青锋仍光洁如初。血,肉飞舞,无数活尸尽数斩杀;间或有雷电闪烁,照亮一张疯狂的脸。
洛冰河从梦境中醒过来,下意识往身边一摸。直到摸到熟悉的触感才真正清醒。
洛冰河取来巾帕,拭去沈清秋身上书写的招魂符文。发了会儿呆,重新咬破手指,再写一遍这样复杂的咒文。
几年来,一直如此。期盼从未停歇。
“师尊,徒儿终于又梦到你了。”
“你还是这么好。”
“我怕你恨我,连梦里都不敢仔细看……”
“骂我也好,打我也好,都无所谓了。”
他自是知道无人应答。
“师尊,相思深处,便也是寂寞。”
是梦,因为现实中的清静峰不会再欢迎他。洛冰河想。
所以洛冰河未曾想过,今时会和清静峰这片故地在梦中重逢。
仙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,他爱世人的慈悲本就为谎言,内里仍是如霜似雪的灵魄。因而显得璀璨夺目——相传当年沈清秋拜入清静峰内门,上一任峰主所赠谏词即为“柔慈”。一度被苍穹山众人戏称为“缺啥补啥”,如今细细看来,何尝不是为这个人拍板定性。
可自从洛冰河从那个见鬼的深渊里爬出来,即便早有预料,但亲眼目睹沈清秋转变为春天的湖水。对来往客都笑脸相迎,洛冰河仍旧心如锥刺。而与之前截然相反的,是沈清秋不再有温柔颜色。看见自己就想逃要躲,俨然是遇见洪水猛兽的姿态。怎不让洛冰河心寒。
事实如此。
师徒相亲相爱,温情脉脉——终是水月镜花。洛冰河自嘲。
出现的是元夕的灯火,金光鱼龙舞。人海如潮,缓缓踱出对年轻的师徒。而那徒弟就是洛冰河所化就的;细细一看,牵着洛冰河的人,赫然就是沈清秋。
沈清秋道:“想要什么。为师给你买。”眼角边满是温柔。洛冰河扑过去,更用力地抓紧他手,胸腔都在震动——“师尊,师尊!”
洛冰河摇头,自己知道已经说出口。
沈清秋率先开走,步子悠闲,显然迁就洛冰河现在的小短腿。不多时,仍是向路边的小摊贩买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琉璃灯,递给洛冰河。轻声念一句:“收着。
现实中的沈清秋,经过花月城一役,自顾自和洛冰河一刀两断。呼吸全无,肤色苍白,只是具形似活人的尸体。他终日躺在石台上,不知道有人热切地希望他能睁开眼,什么情绪、态度都无所谓。
他要赎罪。他毁了他最爱的人。
如此多的活尸,都长着洛冰河痛恶的脸……幼时欺侮母亲的长工,为富不仁的奴隶主,无间炼狱里翻腾涌出的魔物。群魔乱舞的背后,站着身穿清静峰弟子袍的自己;他眉眼间仍是一派天真,仿佛跳入人间的和煦春阳。眉间天魔罪印红得滴血。
他只是拔出了心魔剑。
突然停下。只因外界已将破晓。
还好,还在。
他写的专注又认真,一点也不心烦意乱。咒文也是工整且好看的,细细密密环在沈清秋腕子上,像一只精巧的手环。其实洛冰河最开始也写得不好,久而久之也便练熟了。
洛冰河小声向沈清秋讲话,固执地认为他能听懂:
‘……’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徒儿求你,醒过来吧。”
却也习惯了。
高一:顾绮丽